略瞑，被火车上“摇摆摇摆”的歌声所吵醒，我们已从格尔木驶进喀尔斯，到站停靠两分钟。醒来，是一件略有憾意的感触，一直如此。

    想起几天前的办公室，想着离开，拔腿就离开了，一种悲壮的豪迈，而此刻，竟然已是回程。

西安。

从温州飞往西安，淅沥的雨。犹豫着，总是被眼前的困难所左右，是人的劣根。取票，登机，从一开始就让自己保持一种更无所谓，更不期待的姿态，我拒绝过度热情后在所难免的失望。途中给闺蜜好友打了电话，也许我只是想孤单的离开，却还是无法忍受毫无温暖的告别。而这一次，有那么一秒，我不确定自己，是否还会回来。

十三年前的西安，在我脑中印象模糊，没有人脸，灰色的城墙，冷的冬，跟随着队伍慢慢挪移，前方飘来羊肉的清香，踮着脚尖抬着头，互相哈着手取暖。然后去看整排整排的兵马俑，除去车票掏光口袋买了一尊，如今早已是身首异处。现今的鼓楼亮堂繁华，像所有发展的城市等待岁月的鉴定却逐步走进被同化的阴影，那种古都沧桑的霾与穷困中的全情付出，终究留成记忆成为理想中的样子。买了娃娃头老冰棍，吃了西安凉皮，羊肉泡膜，味道早已不是当年的纯质，好在没有过多期待与挑剔，好在我们有丰厚的回忆可以相佐。

这一趟，一直想用一种更淡定随意的姿态去接受途中的美好或者不美好。这样平静，就是最好。

西安的回民一条街人头攒动，操着各地口音的人们彼此凝望，欣赏，对焦。途中，你我都是别人眼中的风景，谁也不必体谅你曾有的卑微。当心中的姿态能与他人平齐，这是多么大的自在。于是松阳种种，仿佛都可以放下。只有几个小时的掠影，也足够了，心在平静的状态下，接受你的给予，就像总是时不时会伸向你的手，期待执起。幸福。

珍惜着这一趟，第一趟，亦或是最后一趟。 我的乐观与悲观从来均分。

西宁。

唐朝王昌龄曾赋：青海长云暗雪山，孤城遥望玉门关，黄沙百战穿金甲，不破楼兰终不还。当日读此诗的时候，一种苍茫悲壮的美感油然而生，只在自己所知的影像库中搜索，略领一二。孤城，当指的是西宁。而《西宁新府志》中收编的一首《夏日游湟水北岸柴园》，又说：“密萝下开径，疏松上窥天。登轩望平野，灼灼群芳妍。”于是有些凌乱，那是一种怎样苍茫中的灼灼。我仿佛看见一处平旷之地，满盛着向日葵，而远远的地平线，合着落寞的花期，只一片深黄，一片浅黄，望不到界。

从入眼西宁开始，就惊叹它的洁净。新城日新月异，洁面的街道却没有任何南方城市普遍飘飞的白色污染，地面似有人时时清洗。接站的司机随和、大方、谈吐有度，直接中带着诚恳，幽默张弛有度，甚至满腹经纶。我们一度怀疑他是哪里来的教授，能将所知所闻接串恰当，引人入胜。他告诉我们，西宁的街道都是自觉维护的。看不见有过多的环卫工人。注意之下，果真如此。

大西北的气息扑面来袭，直接，毫不隐晦，只是造假的商品，也直直的告知你。糖糖扬言，与大西北的人打交道，只需用一半智商便可。这是欠缺安全感的南方人无法比拟。他们将生活过成了最简朴却最幸福的样子。

而西宁，我是过客。

糖糖。

2001年的松阳论坛，时光带我穿越。

神交十余载，都是能说会写不让须眉的女子，不曾蒙面。那个年代，是记忆中最单纯快乐的日子。再没有那样的行云流水，文风荟萃，鼎盛一时。

过完我暗淡的生日，便轮到糖糖。她说：“去看雪山么？答应自己生日的时候去爬一次雪山。”交困于现实的种种，选择的艰难，听着曲子：“就在今天晚上，离开这个地方……”，于是我回复：“去。”仅短短三秒，十余载的想象，就变成了赤裸裸的相见。

风一样的女子，却淡定兼容，清新如台湾的花莲，却又坐拥着牡丹的华贵。我背着大包，带着棒球帽，平民式的与她相见，截然两风。

塔尔寺

塔尔寺是西北地区的佛教中心与黄教圣地。先有塔，后有寺，分布于莲花山的一沟两面坡上。它不仅是中国的喇嘛教圣地，也是造就大批藏族高级知识分子的学府之一，寺内有显宗、密宗、天文、医学四大学院。

出西宁的旅社，略带寒风。马哥已经在门口等候。这一代姓马的回族比较兴盛，以至于此次途中所遇者多数姓马，只能以其老少区分。回族的起源可追溯到隋唐时期，主要是对华的“香料之路”及“丝绸之路”进行商贸活动，最早称之为胡商，蕃客。

我一直是个没有信仰的汉族，所以对于在心里的供奉，全不以为然。我也完全无法理解信奉一个教派，然后行规举矩，恪言守职是一种多大的荣耀。汉族，似乎从来不愿意将自己受缚于诸神，这既是一种毫无灵魂的豁达，也是一种悲哀。

马哥将我们所有的行程都安排好了，来时的司机曾告诉过我们，在青海，车子是绝不外借的东西，因此，我们对马哥此次的出车出力更是深表感激。而我不知道，一个更大的惊喜正等着我们。

塔尔寺的酥油花、壁画与堆绣是三绝，出行前糖糖特意交代做下功课，而我只对唯一感兴趣的壁画念念不忘，若不是时间不允许，仍有想去敦煌的期待。唐卡是藏族文化中独具特色的艺术文化形式，在马哥的引荐下，有幸见到了塔尔寺最为出众的唐卡绘画大师。他与所有藏民一样，敦厚而谦卑，语气慈祥而缓慢。在参观他的画馆的时候，我怀抱着千万个问题，却没有问出一个来，心里是很崇敬的滋味，崇敬到哑口无声。松赞干布并不只是娶了我们的文成公主，他还给我们留下了藏族独特的艺术表达，我对他充满好奇。

汉族在强大的面前兼容并蓄，却丢失了手里最具特色最宝贵的东西。像很多我们目前在做的事，或者历史上曾做过的事一样，不停的追悔莫及。这是我第一次，微微的领略着信仰对于我的碰触，似有所悟。

画师的职业一直对我有一种诱惑，最初接触到敦煌壁画的时候，是在小学，一本爸爸的书本里，画师盘腿坐在窑洞深处，他所处的身前，是他描绘的巨幅画卷，而他的身边只有简单的一个窑罐，一碗清水，于清苦中呕心沥血，于黄沙中色泽斑斓。一度临摹或手抱琵琶，或飞升，或载歌舞的女子，是我与姐姐的乐事。

如今画师近在眼前。

一番攀谈过后，他竟然答应帮我们联系塔尔寺最大的活佛——宗康活佛，进行觐见。这对于一直笃信佛教的糖糖来说无异是一个天大的惊喜。而我只在经文、诗集中揣测过仓央嘉措，如今生生要见到活佛，也有些许激动。

活佛所在的偏院，你意外它的不中心，精修之静意体现。进门，外头的刀风似与此地无关，绝寒之地盛开的莲花，敞着佛的慈悲与清香。那应该是各种木头的味道，朴质而淡。我怀着激动很难与他慈眉善目的对视，他不需要威严，他就端坐在那，流转在他身边的空气都是祥和的，忍不住的想靠近。过后我与糖糖玩笑：当时心里与神父啊，我有罪的心境一般无二，那是一种诚挚的告解，发自肺腑。然后糖糖说：你与佛有缘。管家引导我们献了哈达，活佛加持了糖糖的挂件，并回赠哈达，抚头祝福。有一秒，我鼓励自己跪下，终究还是没有做到。汉族人骨子里尊严的劣根，将自己出卖在信仰之外。至终，不过双手合十，微屈身段。

进塔尔寺的时候，虔诚的磕头者绕着塔尔寺跪行，在“天路”上，也看见很多小和尚，被高原晒的通红的头脸，由一位长者喇叭带着，磕行至拉萨。我对于这样的苦修一直存在一种神旨的景仰，隔着车窗，默默看着。他们不曾像大昭寺门前的信众那么令人震撼，这一路，几万万个头，却是响的真切。于是又看见高原上挖虫草的牧民，简易的帐篷，南方称之为塑料棚，搭建在路边，天不亮便趴行在山脊上，一寸寸的掰开土地，寻找虫草，仅仅只卖15元。心里没有可怜他们，没有鄙视他们，惋惜着，我们都是被这个社会的高端日渐侵蚀掉灵眼，被物质驯化的兽，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呼啸穿行，踩着高端的步子，装着高端的样子，豪饮着他们的血汗。

深深愧疚。

贵德清黄河

几年前的相同时间，我出发内蒙，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旅程，出行的天，下着倾盆大雨，一直下，去壶口看黄河瀑布，万马奔腾，滚滚。这是我第一次对于黄河的印象。而眼前流经我的，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相信，它就像千岛湖一样，层层透着蓝。

马哥说桥上是不能停车的，却阻挡不了我们的兴奋，匆匆领略了贵德黄河大桥上的清水凭栏，我们赶往马哥给我们推荐的能近距离接触清水黄河的广场。看多了太多人工的景点设计，对这样的地方不是很有兴趣，只是被这样清的黄河诱惑着，逗留着，每日五点晨起的倦意也掩盖不住我们在镜头前的跃跃欲试，我是想告诉天下人，即使我有黑眼圈，我也曾经来看过这样清冽的黄河水。这世上，本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。

我们都是没有信任就寸步难行的人。所以彼此敏感、斗嚣，除非清澈的，紧紧拥抱在一起。

格尔木

奔着雪山而去，我们停留在格尔木。事先联系的青旅在学区房里，比较新，各方面条件都挺好，难能可贵的干净，对于有稍稍洁癖的我来说，这已经是最好的了。迎接我们的小周外表略带着南方男人的娇贵，总是翘着手指跟你说话，你会在恍惚间以为自己进了同性恋酒吧。当然，只是我腹黑而已，为人是很好的随和，会做早饭的男生，我一直都很欣赏，虽然他的凉拌苦瓜吓跑了同行队友，虽然他的稀饭有点夹生，但至少他很真诚的在做着。

人总是被眼睛欺骗着。小周娘的外表下，有一颗四处流浪的心。我们入住的那天刚好是他到青旅打工的第一天，之后的一个月，他拿了工资后将徒步赴拉萨。我羡慕有这样一颗心脏的人，它更纯粹更简单些。

而玉虚昆仑。我终于要来见你。

昆仑山

昆仑，古时称为玉龙腾空之地，位于格尔木市南面，多年冻土荒漠地貌，千峰万壑犹如披着银灰铠甲的群群奔马，随着风起云涌，滚滚向前。

青旅门口拼车前往，所来之人称之为小马哥。带我们去吃的清真包子，味道超好，以至于飞至西宁的时候，仍旧念念不忘。

小马哥一家都是从事租车生意，一辆越野，一辆普桑（他称之为高原小越野），两辆出租，一辆商务。一路上电话不停犹如总调度一般，不停的分配事项。为人风趣幽默，健谈，是个故事很多的人，回民。总是对我们强调，不干净的钱，我们是不能用的。哪怕你有一丁点不愿意，这钱，我们也不能要，是要供奉给穆斯林的。于是南方人的腹黑再次起了作用，细思忖：若我万般的不乐意给钱，这一趟，穆斯林会白载我们嚒？

“峰外多峰峰不存，岭外有岭岭不存,地大势高无险阻，到处川原一线平。目极雪线连天际，望中牛马漫逡巡。”

一路嬉笑前往。

一条格尔木河如玉般通透，横陈在褐黄色的山脊前，一车人惊呼着跃下拍照。这是第一次，在漫天黄沙中感受了清澈二字浑然天成的对比与震撼美。小马哥淡定的走到一边撒尿：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娃娃，要是看见王母瑶池，不是要昏过去了？

公路上偶有军车经过，一排排威严，说是去给拉萨送物质的。然后看见两个红衣喇嘛，小喇嘛的脸是红的，老喇嘛已经成深黑，高原紫外线强有力的折射下，任何色泽都越发的浓烈，花如是，人如是。我隔着车窗看他们一扫而过，小喇嘛已经疲惫的靠在路边，老喇嘛关爱的蹲在他的边上，说着什么，是佛旨么？能给人那种持续突破的力量？

沿途的十个景点，并不是我们向往，只走马观花的稍作停留，我的一颗心，早已经飞往昆仑山口，那里，才是我此行的目的。越往里，部队驻守的越发严密，小马哥说，这满山都是十几二十几万的昆仑玉，没有部队，那不乱套了？一旦发现偷盗者，部队是直接可以击毙的。于是剩下的景点全都黯然失色，我们下车的统一动作从各处咔擦变成了佯装欣赏的贼溜寻找，冒着生命危险捡了一块，如今早已经落入友人口袋。

石头与人的缘分无二，至此，便再也不见相同质地的了。

昆仑山口，海拔4767米，小马哥帮我们绕过防线。我们徒步上山。

没有雀跃，有些忐忑；没有幻想，佯装平静；慢慢行去，会不会就会在不经意间达到终点？整理完东西，我看着远处的雪线，深深吸了一口气，还好，目前一切都还好。

于是一行三人朝着心中的目标，出发了。

广阔的荒原上，地鼠时不时探出头来，流串；远远的站着几只藏羚羊，警惕的凝视着我们；各类我叫不出名字来的鸟，羽尖长而白的扑闪着，跳跃着；地表上盛开着白色细碎的花，起先是浓烈的红，中期是粉红，最后退成白色，凋谢；黑色的，藏青的，朱红的，透白的石头像被肆意挥洒的分布在每一寸土地上，一眼就是眼花缭乱。

临行前的告别，友人发我一篇文：“每一刻，你都必须做好随时放弃的准备。或者是因为你的身体状况，或许是因为变化莫测的天气，再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上出了问题。那么，哪怕你离峰顶近在咫尺，甚至只有几十米，十几米的距离，你也必须放弃，除非，你不爱惜自己的生命。对登山者来说，这无疑很残酷。如果，你只是享受来自登顶的快乐，如果，你只是沉醉于自虐的崩溃，那么，你并没有真正懂得登山。有一天，你学会了面对残酷，有一天，你懂得了放弃，那么，你才真正理解了登山。”

我渴望它，向着它而去，我所努力的，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它。我领略过无数次夜里的崩塌，平原地区无法呼吸的秒速，在高原是整个的窒息，头、手、脚的脉络在膨大，唇是白的，即使大口呼吸胸腔里也依然气若游丝，不足，而我看见先行放弃的队友软榻的有躺下睡去的征兆，这是一直不害怕放弃生命的我，第一次领略到那种恐慌与无能为力。无法失去。若不想失去，那么就放弃。

我凝视着它，向着它恨恨的奋力了几步，然后终究力不从心的，慢慢的转身离开。

于是，那么深刻的理解了“放弃比坚持，更需要勇气”这句话。

雪域的空气凉钻着心肺，低着头默默走在前头，终究还是有眼泪落了下来，没有去擦，深深吸一口，一会就风干了。

至少，我来过。